死去的亡灵突然开始攻击我

一觉醒来成了罗德岛的公敌(六)

凯特莱一直觉得自己的队长是个老好人。精英干员的聚会里他总是留下来打扫卫生的那个,也经常追在那群精英屁股后面叮嘱各种事项。每次出任务前他都要亲自检查一遍小队每个人的装备,搜查违禁品或危险品、检查应急合剂的储备、确认武器与各种相关设备的运转状况,有这样一位亲力亲为的队长,他总是想不起来自己是大家选出来的替队长分忧的副队长。

凯特莱揉碎嘴里叼着的没点燃的烟塞回衣袋,合上手中的怀表,女儿与妻子的相片重新被封进小小的黑暗世界里。Misery甚至记得他的女儿叫菲奥娜,要知道队长只是一次他们闲聊时找他有事,而他正好在炫耀他的宝贝女儿,那唯一的一次萨卡兹就记住了素未谋面的女孩的名字,某次外出执行任务时甚至主动让他休息,指出这座城市哪家店售卖纪念品。他记得很清楚,萨卡兹对上他震惊的目光时,只是平淡地告诉他,Outcast说这里的布偶做工非常精致,并且还说,Outcast给他推荐了一些适合女孩子的纪念品,如果不介意的话,耽误他三分钟。

Outcast。Outcast。

那位年长的萨科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真的不会相信萨卡兹与萨科塔之间会产生如此牢固的友谊。Misery从未说过自己的年龄,或许和他一个年龄,或许他真的和他的外表看起来一样年轻,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也没人知道他们产生友谊的契机,只是某一天,巴别塔中就多了一对世世代代都是仇人的友人。

凯特莱眯起眼。他觉得Misery无药可救。他的愤怒、他的憎恨、他的感性,都被埋葬在那副总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具下,被奇异的护目镜一遮,伪装得滴水不漏,好像他不会被外界所伤一样。罗德岛事变当天,他们不在本舰,出发前Outcast还搭着Misery的肩祝他一路顺风。只可惜路途坦荡,却再也没人会故意留下办公室的灯,骗操心的他去关,而后在桌上发现不期而遇却也心照不宣的小小惊喜,有时是一块小蛋糕,有时是一块面包,有时是一张小小的便条,顺着飘逸洒脱的字迹指示一路走到厨房,会收获保温桶里的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收到Outcast牺牲的消息时,Misery沉默地坐在装甲越野的车顶上,从夜幕降临到晨光熹微,制服上裹了厚厚一层水雾,银色的短发也湿漉漉的,像只被遗弃的狼犬。

他从来都觉得Misery是个老好人。无药可救的老好人。哪怕曾害死Outcast的凶手就站在那里,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Outcast从未离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凯特莱知道博士不是“博士”。Misery陈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说今天是阴天,可能会下雨。他试图从那副滴水不漏的表情中窥见些许情绪,只可惜一无所获,Misery的话语中总是剔除了个人情感,客观平静到不可思议。他知道Misery是个活生生的人,但偶尔他还是会觉得罗德岛不为死者复仇这一规矩太过冷血无情了,冷酷到似乎除了说出来和埋在心底之外,那些哀悼、悲伤、痛苦便无处可去了。妻子说尽管残忍,但这的确能让罗德岛不偏离方针。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只是在想,假设未来有一天这片大地真的得到了拯救,可又有谁能去拯救那些早已千疮百孔的人心呢?

博士。博士。

凯特莱看向那位“凶手”。

博士正和阿米娅站在一起。他认得边上那名高大的斐迪亚是Ace,早在罗德岛还是巴别塔的时候,他们小队曾和Ace合作过,印象里那是一位爽朗的大哥,只要站在那里,就会给人一种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解决的安全感。

他记得,博士与Ace、Scout是很要好的朋友。


博士不记得很多事。偶尔想起来的小片段像是一闪即逝的流星,没等她将感觉抓握在手里以此类推着去回忆前后发生的事,它已经消失了。

于是她想起来的那些事支离破碎,只有一个草草了事的开头,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更无从知晓它如何推动历史的车轮。

他们告诉她,你和Ace、Scout是朋友。

他们告诉她,曾经Scout为了救你,险些被砍断右手。

他们告诉她,曾经Ace为了救你,一人单走一座城。

可她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

直到死去,直到复活。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漫天的血雨,萨卡兹杀出重围,浑身猩红;她梦到火光染红半边天,斐迪亚挥舞着战锤击碎地牢的门,喘息粗重。

而今她站在Misery身后。他蹲下时脊背依然是笔挺的,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折断他的脊骨,迫使他佝偻下腰背,匍匐在地上惨淡地接受死亡。

Ace的掌心搭在肩上。斐迪亚的体温向来不高,但她仍旧感受到透过衣物传递过来的暖意,“顺其自然。”Ace这么说。

“Ace。”

“嗯?”

“……当时你们为什么要去切城救我?”

没等他回话,博士放下面罩,自顾自迈步向前方走去,仿佛在害怕他的回答。

连绵的阴雨天。还没下雨,可空气潮湿闷人,细碎的天光勉力挤过乌云的罅隙,却仍旧触碰不到大地。

阿米娅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博士带上面罩的时候没人知道她是昂首挺胸地走,还是垂下眼睛出神地盯着地面。博士往前走,宛若一柄劈开了阴沉天空的利剑,仿佛天塌下来她总能扛。

阿米娅感觉到“自己”在嚎啕大哭,她看见博士最后一次对“自己”露出轻柔的微笑。博士摘下手腕上的铃铛,拉起“自己”胡乱挥打仿佛不愿她离开的手,绳线的长度对“自己”来说太长,于是她小心地打了一个能让铃铛挂住的结。她听见质问,有人厉声责问博士在做什么小动作,而女人只是垂下眼睛,轻轻拨弄那个从未发出过声响的小小铃铛,“给小孩子留个礼物罢了。”她这么说。而后她站起身,向那群拿着各种武器的人走去,神态轻松,背影笔挺,却透着股莫名的……解脱。

那不是她的记忆,似乎是从其他人的记忆里读取出来的。

在那一瞬间,博士的背影与不知名的记忆里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个阴雨天,博士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自己”只等来了……Logos和她自己。恐慌与心悸骤然席卷了她,她突然很想就这样冲上去,抛开罗德岛领导人的身份,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拉住博士,让她回来。

别去。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回来。请回来。

她不自觉抬起了脚,但下一秒Ace按住了她。

斐迪亚宽大的手掌轻松包住女孩瘦削的肩膀,Ace低头看着她慌乱的眼睛,拍了拍她的肩,语气坚定,“她会回来的。”


老天终于还是为这片大地的悲凉皱起了眉头,起先是一滴,而后雨丝在它的号令下倾泻,不到五秒便铺满了暗沉的天幕。

凯特莱正埋伏在一栋废弃的居民房里,不规律的雨声会干扰他对屋外状况的判断,与他一起行动的年轻干员并没有什么在雨天执行任务的经验,靠在窗边悄悄探头,试图向外张望。

“Mi…ry,汇…位……。”

雷雨正影响着通讯,博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接着是一阵电流的滋滋声,Misery那边的信号似乎格外不好,传来的声音比博士还要破碎。

“C区…D……排h6……”

凯特莱眯起眼。那不是他们小队平时进行通讯时汇报坐标的方式。无论是巴别塔时期,还是“博士”回归后,她都没有指挥过他们小队,Misery的确会执行单人任务,但那并不需要指挥,而现在他报出一个这么多年来凯特莱第一次听说的这种形式的坐标。

年轻干员更没听说过,缩回脑袋好奇地看了过来,以为他们这些老兵学习过的汇报方式比他们要多。凯特莱打手势让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任务上,扶着刀靠回门边,通讯里继续传来Misery的声音。

“你在…里,你…有……动静……”

什么?

凯特莱按住耳麦,但雨声喧哗。Misery那一侧传来赶路的声音,他将雨水踏得破碎,翻越房屋与墙体时身上的各种战术束带和它们刮擦在一起,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凯特莱意识到博士那边通讯不稳是因为她离得太远,Misery在赶回来,所以通讯逐渐恢复正常。

滴……

凯特莱屏住呼吸,他似乎听到了Misery口中的不寻常的动静,可那声音转瞬即逝,仿佛错觉。

凯特莱示意年轻干员和自己交换位子,对方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抱着武器乖巧地靠在门上,试图分辨屋外雨声和其他声音的区别。凯特莱侧过身,确保自己仍旧在建筑的阴影范围内,悄悄向外张望。这样雾蒙蒙的雨天,指挥作战时为了看清局势,必然要去高处,而这样的地方……实在太显眼了。

一座古旧的钟塔,比起其他地方的钟塔来说,不算高,但在这满是平房的地方已经足够鹤立鸡群了。身为黎博利,凯特莱的视力很好,他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正站在窗户边上,回头打量钟塔内部。

滴……

滴滴……

声音又出现了,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好像死神正提着他的镰刀一步步靠近,长长的夺命锁链伴着节拍哗啦作响。

他看见博士身形一顿,而后迅速转过身来屈起手肘击碎了窗户。

滴——

在她翻过窗户踩着窗框试图借力跳向对面的楼房时,那枚隐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激活的高能源石炸弹的引线走到了尽头。

前脚刚离开窗框,钟塔就在身后炸开,那道黑色的身影在下坠到一半的时候被爆炸产生的气浪掀翻,直直被拍到对面楼房的屋顶上。通讯频道里瞬间炸开一连串碰撞声,房屋弃置前被扔在顶楼的锅碗瓢盆、木桶、花瓶、各种桌椅被博士撞得一塌糊涂,尖锐的声响不住回荡在耳麦里。

凯特莱扑过去推开年轻干员,下一秒老旧天花板被爆炸撼动的砖石便砸落在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半扇屋顶坍塌,暴雨倾泻而下。他扶起在地上磕了一下而有些发晕的小干员,把他搀到淋不到雨的墙角坐下,而后重新扶好掉落的耳麦。

他没听见博士的声音,也许她的痛呼被其他更嘈杂的声响盖住了,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在雨水浇灭爆炸产生的烟尘前,几道身影已然一跃而起,从爆炸中心扑向博士所在的居民房。

要不要……去救她。于理,她是指挥官。但于情,凯特莱还没有承认她和“博士”不是同一人,能这么大方地凭借这甚至不到一小时的相处时间去原谅“博士”的所作所为。

他屏住呼吸,等Misery下达命令。

“……都别动。”沙哑的声音说。而后博士咳了几声,咽回控制不住翻涌上来的腥甜,那些压住她的砖瓦碎片甚至桌子腿伴随着起身的动作哗啦啦落回屋顶,“我会把他们引过来。”

“不。”Misery说。萨卡兹仍旧在飞奔,呼吸急促,“你受伤了,别冒险。……我快到了。”

“我说,别动。”博士喘了口气,“也包括你,Misery。”

雨水被踏碎的声音戛然而止。凯特莱错觉时间仿佛静止了,那一瞬间的雨特别大,大到能兜头将人浇得心凉。但Misery什么也没说,继续若无其事地跑起来。

“跳下来。”萨卡兹说,“我会接住你。”


博士迅速打量一遍围过来的那几个人。一人手持弓弩,一人提着法杖,剩下三人拿着长短不一的刀。为首的那个大概是拿着弓弩的那个,另外四个人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不幸中的万幸,先前首领射出的弩箭没有击中她,那些被她撞得乱七八糟甚至倾倒的桌面反而成了一面脆弱但足以抵御弩箭追击的盾,但它很快就被后至的法术打得粉碎。也许有擦伤,但现在不是去考虑其他事的时候。

能逃。她做出判断。

首领再次抬起弩,那几个近战的敌人扑了过来,而术士拉开距离远远地开始施术。博士甩出起身时顺手从地上捡来的断桌腿,踢翻其他没被先前碰撞波及的桌椅,转身跑到阳台的栏杆旁,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首领不得不避开,因为桌腿正在朝他飞来,甩动雨水,撕开雨帘,他可不想被看着就老化腐朽的桌腿划伤什么脆弱的部位,他的弩也不能因此被砸坏精细的零件。

冲在最前面的刀术师手一撑就从桌面上旋身跃过,却在落地的一瞬间,脚底一空,其他人甚至没来得及拉住他,眼睁睁看着他像是溶解了一样被地板吞噬得干干净净。没有洞,那绝不是地板老旧而被踩塌,而是什么人的源石技艺。

他们的动作只是止住了一瞬,博士已然跳下楼顶。


她在下坠。听不见风,也听不见雨。

她感觉到恍惚。

很早很早以前,早到Misery还没有牺牲的时候,指挥作战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需要转移地方或者冒险从高处跳下的情况,她跳得很熟练,他们接得也很熟练,而每次Misery都会说:“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久违地被萨卡兹接住的时候,博士靠在Misery肩上,目之所及只有萨卡兹紧绷的下颌颈线与不自觉微张的嘴唇。……他在紧张吗?为何而紧张?是职责与理智压过情感而不得不抛弃“博士”害死Outcast的成见前来救她,还是因为担心没救下她?

博士闭上眼。她莫名感觉到平静。只是一瞬间的松懈,被爆炸掀翻后拍在地上翻滚碰撞带来的疼痛便撕下了和平的伪装,跳出来耀武扬威地彰显存在感。浑身上下都在痛,头也很晕,她很想缩成一团,却又碍着Misery在场而被迫忍住不动作。

先前她哀求Logos替她施术保证清醒。清醒,思考,保证大脑时刻都能运转,这在困境中无数次救了她,只是违背生理法则终有代价,在死去前她在剧痛中仍旧清醒,直到疼痛累计到某个阈值后扛不住而晕眩,她反复被冷水泼醒,只得苦中作乐,借着磨人的疼痛回忆自己能想起来的一生,她欠了太多,多到无力偿还,多到找不到欠的人偿还,多到似乎连死都是对他们的付出的一种亵渎。那时她解脱地想,假设有机会的话,她会向他们道歉的。她应当向Ace、向Scout道歉,为自己直到最后也没有想起来他们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为自己忘记了他们曾为她付出的一切。她应当向Misery忏悔,为自己最终选择放弃生命,放弃他拼死救回来的命。

而今她靠在萨卡兹怀里,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Misery急促的心跳顺着胸膛沉沉地传递到肩上,近到相接的肢体即便被大雨冲刷得湿透也无法洗去积蓄起的浅浅热意,她却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无法开口。她要如何向一个并不知情的Misery愧悔?那些事,他根本就不该知道。

Misery抱着她平稳落地,军靴在湿滑的地面剐蹭出长长的痕迹,很快它重新被地面积水湮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凯特莱将刀捅进最后一名敌人的胸膛。他沉默地振掉刀上血迹,确认敌方无人生还。年长的黎博利眯起眼,敏锐地意识到博士比起早上出发时,更加游离在小队以外了。

但他不会说什么。他猜测Misery赶去救博士时那段短暂的二人相处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他和Misery共事的时间很长,对这位外表年轻的队长是什么性格有自己的想法,他并不认为Misery会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与任务无关的事,那么问题只能出在博士身上。

实际上他并不关心博士会想什么,除了作战之外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但Misery身为精英干员,以后多少会参加其他作战任务,若是这种相处方式会对今后他们的行动甚至Misery的安全造成影响,凯特莱认为自己有必要提醒Misery。

通讯里传来接通的声音。

“……队长。”有人说。他似乎屏住了呼吸,说话小心翼翼地,“我在钟塔附近听到了微弱的哭声。”

Misery按住耳麦:“详细情况。”

“好像是小孩。有小孩在哭,在求救。……队长,我看到她了。”

那座被炸毁的钟塔。但他们进入这片区域的时候已经对这里进行了排查,空无一人。这个小孩是如何躲过他们这群士兵的眼睛的?

“队长,我觉得很诡异。”干员踌躇着,“我,呃,要不要去救她?”

“原地待命。”博士说,“等我们到。”

他们现在的地方距离钟塔不远,过去花不了两分钟,博士落在最后,遥遥望见那个孩子的脸。

那个被救出来后用藏在破烂衣衫下的军刺狠狠捅向Misery的孩子。

她快走几步拉住准备上前的Misery,“后退。再往后…退到凯特莱边上。……也别用源石技艺。”

于是Misery照做。凯特莱抹掉护目镜上的雨水,一时不知道她把战力最高的人往后推,却自己上前,是打算做什么。


小孩的面庞被雨水打得湿透,眼角委屈无助地通红。她一点一点从砖瓦下爬出,大雨中她冷得瑟瑟发抖。小孩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用细瘦的手臂抱住自己,一双本该明亮的眼睛灰暗无神。

她望着那群站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不敢上前,可他们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小孩抹了把脸,咬咬牙,准备上前。

可就在她抬起脚的时候,对面那个看不见脸也分辨不清性别的兜帽人先一步朝她走来。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害怕,分明对方只是普通地朝她走来,她却被莫大的恐慌席卷,好像她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又好像她的企图已经被对方看穿。

走到一半的时候,那人抬手掀起了面罩。她看见一张苍白憔悴的病态的脸,刨除这几点的话那张脸姑且能算清秀。紧接着对方拉开拉链,脱下了那件一看就很保暖的外套。瘦削的女性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大雨只消一瞬就将干燥的人兜头浇成落汤鸡,半长的头发黏成一缕一缕,衣物吸饱了水后沉沉挂在瘦骨伶仃的肩膀上。

她走过来,蹲下身,用外套罩住了小孩。外套对小孩来说太长,半截拖在地上。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问,“你的家人呢?”

女人蹲在地上,把自己的视角放得比她低。小孩垂眼看向她,那双几近透明的眼里倒映着阴沉的天空,雨水自下而上坠落,仿佛她的眼里在下雨。

“我…走丢了。”小孩嗫嚅地说。

“你和其他人一起来的吗?他们人呢?”女人缓慢地替她拉上拉链,掀起兜帽盖在她头上。兜帽宽大,盖下来罩住半张脸,眼前漆黑一片,她突然有些慌乱,连忙抬手把帽檐拉起来。女人依旧温柔地看着她,含着笑,淋着雨,等她回答。

“……我不知道。他们拿着武器。他们把我带到这里,然后爆炸了,我晕过去了。”

“是一个拿着弩箭的人带你来的吗?穿着黑色衣服,左手缠着绷带,说话很难听,经常骂人。”

“嗯、嗯。”小孩咽了口唾沫,“你、您怎么知道……?”

雨停了。她抬起头,看见男人撑着伞,半边肩膀露在伞外被雨洗礼,却斜过来牢牢挡住她们。

“我的同伴打败了他们。如果他们逼你做什么的话,可以告诉我们。我的同伴们很厉害,对付坏家伙很有一手。”女人鼓励地注视着她。她包容的目光仿佛容纳了所有罪恶,小孩张了张嘴,女人伸手轻轻抚过她发红的眼角,“孩子,你的家人呢?”

“他们……被抓了。”

“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小孩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说话的男人。他应当是萨卡兹,银色短发上有一对黑色的硬角。橙色护目镜挡住了他的眼睛,但小孩莫名觉得那一定是温和的目光。

“你的母亲穿着黑色外套,肩上围着一角被烛火烫坏的亚麻色披肩。你的父亲穿着某个修车厂的工作服,右手肘因为常年支在地上,磨损得很严重。被抓的时候你的母亲没有穿鞋,那位先生把自己的雨靴让给了她。”萨卡兹沉静地说,“我们截获了弩手试图发向地牢请求支援的讯息,仿造波频告诉他们一切正常……你的父母、其他居民很安全,雨很大,所以我暂时没有救他们。”

萨卡兹问:“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救他们吗?”

小孩低下头,女人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她又抬起头,男人撑伞的手很稳,没有一丝抖动。

她从后腰抽出一把做工粗糙的军刺,棱角歪曲,血槽却被打磨地光滑,博士知道那上面被施加了阻碍伤口愈合的源石技艺。小孩想把军刺递给他们,可湿淋淋的手拿不稳它,那柄杀器啷当掉在地上,砸得雨水飞溅,沉闷地回荡在心底。

Misery脚尖一挑,把那柄军刺踢开。

小孩扑进博士怀里,胡乱地摇头。控制不住的眼泪鼻涕淌花了脸,她埋在博士颈肩,那里的一点点热意被她带去的湿意驱散,背上被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像是她半夜睡不着时母亲落在背上的轻柔的手。

“他们把我抓出来。”她哭喊着,“逼我拿着这个东西,和他们一起走。”

“嗯。”

一下。两下。

“我不走,他们就要杀了爸爸妈妈。妈妈想拦住他们,被推倒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

“嗯。”

三下。四下。

“他们让我去杀一个带橙色护目镜的人,他们说,小孩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好得手。”

“……嗯。”

五下。六下。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没办法,我不听话,他们就会杀了爸爸妈妈……”

“嗯。我知道,我都知道。”博士的手隔着兜帽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能独自在雨里淋这么久还保持清醒,你做得真的很好了。”

“现在该去救爸爸妈妈了。别让他们一直等,好吗?”

小孩点了点头。

“走吧,和这个……唔,哥哥,或者叔叔一起去,他会带你去找爸爸妈妈的。”

“那您呢……”

“我去了只会拖后腿。”博士笑道,“就不去添乱了。”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想把外套还给博士,刚握上拉链,博士就按住了她的手,温和地摇了摇头,“穿着吧,小心感冒了。我有备用的。”

“那您也快点去穿……呃,口袋,震了一下……”

闻言,博士从口袋里取出终端。防护服隔水的效果很好,把终端放在口袋里也丝毫不用担心会被弄湿甚至泡坏。

小孩试探地拉住Misery的衣角,小心地看着那几个走过来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Misery转过身正准备往回走,却发现博士没跟上来。他回头,博士仍旧蹲在地上,雨声淋漓,她像是一座被雨打湿的雕塑,静止在过去的时间里一般一动不动。

“博士?”Misery问。

那蜷缩着的背影轻轻一颤。

博士撑地站起,起身一半时终端突然从握不紧的手里掉落,Misery眼疾手快架住她的胳膊,但她仍旧跪倒在地上,没被架住的手捂住眼睛,痉挛地收紧,好像要把头发一并揪下来一样。左臂被Misery握着,她仍旧弯下腰,那颗黑色的湿漉漉的脑袋低低地垂落下去,仿佛在忏悔。

小孩扑过去捡起泡在积水里的终端,博士的右手捂着眼睛,她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Misery的伞罩在博士头上。

……如果没有下雨的话,从指缝间渗出来的湿漉漉的液体又会是什么?

凯特莱走过来拉住小孩的手,小孩把终端递给Misery,一步三回头。

干员们沉默地看着队长蹲下后把博士的左臂绕过脖颈,一手撑着伞,强硬却也轻柔地将人架起来带着往回走。女人的重心全在他身上,低着头,傀儡般迈开脚步。

来钟塔前博士已经派人去把装甲车开了过来。凯特莱拉开车门,Misery把她塞进车里,折去后备箱拿出自己的备用衣物。

“虽然不合身,但先换上吧。”他把衣物摆在座位上,“车窗贴过防窥膜。我替你守着门。”

博士仰头靠在椅背上,沉闷地嗯了一声。

Misery背靠车门,凯特莱替他撑伞。萨卡兹想起小孩递给他的终端,罗德岛的工艺还没完善到终端泡在水里也不会损坏,若是坏了,他可以提前帮博士申请一台新的。

他从口袋里取出终端,试着擦掉屏幕上的雨水。Misery并没有想要偷看的意思,但雨水影响了点触屏的灵敏度,锁屏页面在他没来得及重新按灭终端避免看见博士先前在查看的东西的时候,已然被雨水驱使着向上滑动。

博士没设锁屏密码。

页面自动跳转。是Ace的短信。


凯特莱只是看着Misery擦掉雨水的动作发呆,而后一道光一闪而逝,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终端屏幕。

他记得出发前博士问Ace的问题。


“Ace。”

“嗯?”

“……当时你们为什么要去切城救我?”


「罗德岛需要博士。」


「但我们去救朋友。」


评论(34)

热度(973)

  1. 共5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