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亡灵突然开始攻击我

一觉醒来成了罗德岛的公敌(五)

天边滚过第一声惊雷的时候,博士猝然惊醒。盖在眼睛上的手背离开时,原先偎出的热意转瞬便消散了。她坐起身,被放平的办公椅发出吱呀一声响。

一只手探过来捂住她的眼睛,而后咔哒一声轻响,办公桌的台灯被人点亮。一盏小小的灯,一汪浅淡的光,Scout倚着办公桌,暖黄的光在萨卡兹没有遮掩起来的脸上谱出一层柔和的细纱。

“是Scout吗?”博士问。方才惊醒的人声音沙哑,透着股压在困倦表面下的心悸惶恐,她的脊背向来挺得笔直,此刻却佝偻着,仿佛一位饱尝了辛酸苦楚的沧桑老人。

Scout没有出声。先前博士略带急促的心跳逐渐平复了,他没有用力,博士大可以推开他的手,但她没有。她丝毫不担心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被人闯进办公室,也丝毫不在意捂住她眼睛的是不是恶人,也许他只是不让她见到临死前凶手的面容而捂住眼睛,出于同情抑或嘲弄而开一盏送行的灯。眼睫扫在掌心的触感被手套隔绝,并不明显,连一点轻微瘙痒都没有勾起,但Scout知道她在眨眼,没有严丝合缝收拢的指缝间透进去了点点的光,他看见博士在笑。

“你不说话,所以你确实是Scout。”女人笃定地说。

他这才收回手。

博士将椅背重新支起来:“Ace呢,你们没在一起吗?”

“他出任务去了。”

“什——”

“别紧张。煌和他一起。Outcast在人事部教小干员们联络技巧。”

Scout似乎叹了口气,又或许那只是风从窗框缝隙里挤进来的声音,他踩住办公椅的滑轮,脚尖一勾,让博士朝向自己,“你有心事。”

博士脸上强作轻松的神情转瞬凝固了。

“我进来的时候门没锁。把椅背放平的时候你也没醒,放在以前我们刚靠近你就醒了。”Scout随意地翻了几页桌上摊开的报纸,时代周报,期刊号并不连续,但每一张报纸上都记载着罗德岛的相关事项,最顶上一张刊登着“博士”背叛一事,等博士醒来的时候Scout已经将报纸看了十三遍了,大抵罗德岛的黑料不常见,因此出了这么一桩事后媒体大肆报道,不住地添油加醋描述罗德岛的惨状,也不知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还是其他制药企业给的太多了。

但有一件事他们说的没错。罗德岛本就耗费人力物力救回博士,现在这位曾是他们希望的博士却毫不犹豫且毫无征兆地背叛了,是打击,是践踏,更是毁灭,那些过往的美好轻而易举化作泡影消失在过去,仿佛从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信任她尊敬她,期待她,往后,他们是活在仇恨里,还是重新活在失去了太多太多以至于不得不找回她的那段漫长的艰苦期?

而现在一位陌生的博士出现了。她是风暴,还是转机?

“你在想什么?”Scout问。

这次轮到博士保持沉默了。她伸手将报纸拢在一起,站起身,准备将它们还回图书馆。谁料刚站起来准备迈步,脚踝便被Scout绊了一下,重心不稳,踉跄地摔回办公椅里。

Scout丝毫不想体谅她不想交谈的心情,连人带椅勾过来,两手把着办公椅扶手,把人困在椅子上,“煌告诉我了。阿米娅给你安排了指挥任务……指挥Misery。”

“她是好心。她很想我和其他干员修复关系。”

“但你在紧张。…不。”萨卡兹的目光轻飘飘的,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指挥官,你在害怕。”

“……Scout。Scout,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你必须谈。你必须说出来。”

“Scout,我说了我不想——”

萨卡兹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你难道要带着这样的情绪去指挥Misery吗?”他问,“你是指挥官,你不能,也不该比战士先动摇。”

窗外骤然亮起惨淡的白光,几瞬闪烁,刺得人眼前留下漆黑印痕。隔了五秒,又或许是十秒,雷声才从遥远的天边沉闷地翻滚而来,而后突然一阵风躁动地吹起,裹挟着倾盆的雨丝啷当拍在窗玻璃上,没关紧的窗户吱呀几声,最终还是被风冲破了阵线。


第一阵钟声响起的时候,白色的羽兽群被惊动,振翅而飞。它们在悠悠荡开的沉闷钟声里掠过天际,投下一闪而逝的阴影。

Logos主持了一场葬礼。

「……你重要,因为你是你。」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悼词,念道。他的声音随风流淌在整个甲板,有羽兽大胆地落下来停在这位面容姣好的萨卡兹肩上, 眨着圆溜溜的红色眼睛歪头学习悼词。它在Logos肩上跳来跳去,而萨卡兹仿若未觉。

「你重要…」

他顿了顿。羽兽跳上他的虎口,似乎察觉到萨卡兹的沉重心情,低下脑袋蹭了蹭他的手,Logos垂下眼睛,抚过羽兽柔软的羽毛。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用力地向上抬手,羽兽借力一飞冲天。Logos松开手,一阵风吹散了书写着古萨卡兹语的纸张,纠缠着与羽兽一起向太阳飞去,它们的身影很快便模糊在交织的光晕里。

天气很好。

好到人抬头沐浴阳光时便被轻易恍了神。


那阵风吹乱了兜帽滑落后博士没有扎起来的头发,肆无忌惮地吹,于是脑后的头发被悉数吹到眼前,刚睡醒的衣领褶皱,她看起来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癫狂又错乱。博士没有拨开它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Scout,半晌,神情空洞的脸上,突然勾起一个古怪的微笑。

“Scout,我害死了他。”

萨卡兹看见她眼底印着自己,台灯,书桌,和莫名的歇斯底里。但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听不出一丝颤抖,“我一手造成了他的死,我背着他的命。”她笑起来,脸上笑意越来越大,却没有一点透进眼底,扯动的只有脸皮,“我应该,偿命,去见他。而不是活过来,把他一个人扔在那边。这边的Misery还活着…他是不是一个人留在那里了……”

Scout沉默地站起身,走过去关上窗,折回来后依旧靠在桌上,这一次他伸手把博士左侧鬓发撩起来别到耳后,露出那张苍白的脸,而后抬起手,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人类的脸被扇向一旁,连身体也偏移过去,颈线被牵扯到极致的脆弱,一只手就能拧断,被别在耳后的头发被大幅度的动作晃荡地又一次滑落下来,像被雨水打得湿透垂落的芭蕉叶。Scout没有用力,但那张脸上依旧泛起了淡色的红痕。

“Misery牺牲后,你把自己关在作战室里,不吃不喝三天,连夜复盘规划了十六种战术,糟蹋自己身体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可惜我做不到。”Scout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扇了她一巴掌的右手掌心隐隐发烫,萨卡兹的指尖不自觉抽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蜷起手掌,“看到你那副样子,Misery也不好受。”

半长的发丝承受不住重力,狼狈滑落,轻轻拂过Scout的手背。“他们不敢打醒你,只能等你自己想通,连煌都不敢敲门。三天后你终于出门了,我以为你想通了,看来只是假装想通了。”指腹抚过额上的伤口,掠过发红的眼角,滑过眼底日渐浓重的青黑。

“你要我说出来吗?”

“不……”

但萨卡兹今天打定主意要和她作对。他抹掉一根掉了但粘在内眼角的睫毛,动作轻柔暧昧,话语却残忍:“——你不该为死人停留。”

博士疲倦地闭上眼。

“……罗德岛不为死者报仇。呵。”她低下头,半张脸埋进Scout的掌心,于是那些被他拨到肩后的头发又一次垂下来,缠绵地落进指缝间。而后他的手腕被握住了。博士的手隔着手套停在一道横穿了几乎整个手背的刀疤上,那里的皮肤比周围其他被捂在手套下久不见光而显得白净的皮肤都要惨白。

“Logos说你手背上这道疤是巴别塔时期一次撤退中掩护我的时候留下的。”

“……女妖说的关于我的话,别信。”

“不。这件事是真的。那天也下着雨,对吗?你夺了敌人的刀,但差点被其他人砍断右手。那之后你修养了一个月,甚至端不稳枪。”博士低声说。“我刚刚…做梦了。我梦到一场血雨,你从包围圈里杀出来的时候走过的路都是红色的。Scout,你为什么不让我信Logos关于你的话?你又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救我?……我真的值得你们救我吗?”

“……”萨卡兹抽回手,声音沙哑,“你是指挥官,仅此而已。”

“……是吗。那么我回忆过去想记住你们,也因为你们是我的战友,仅此而已。”博士向后靠在椅背上,“Scout,你会做梦吗?”

她要的不是回答,没等萨卡兹开口,她就继续说,“我会。”她盯着天花板,目视虚无,Scout终于能将她现在的模样与往日的博士对上,尽管状态依旧很糟糕,被风吹乱的头发乱糟糟地虬结在一起,好像在泥地里滚了一遭。“无数次我闭上眼,Misery的背影就会出现在眼前,浑身是伤,一身的血,连刀也握不住,这样的他还要调动源石技艺想送我离开……我也梦见过你们,你们往前走,头也不回,背影却越来越透明,最后消失在光幕里。”

“……我宁可你没梦见我们。”

“前天,Misery说有任务先走的时候,他出门,低了下头。他很高,你们都高,还有角,进出门总要低头,不然会撞在门框上。”

只是某个瞬间,他的身影就和那染血的背影微妙地重叠在一起了。那个血红色的夜晚,Misery的护目镜摔在地上被踩得粉碎,而她只带回了他的刀。他的法杖,他的施术单元,他为数不多的物件。那把刀现在就在她的口袋里,硌着她,刀不重,可承载着的生命的重量时刻让人喘不过气来。博士近乎自虐地留下它,用力握紧它,直到手掌发痛,直到失去对时间的概念,直到空空如也的脑海重新回想起一切。

“以前风暴眼就撞断过。Touch对此很感兴趣,毕竟人没事,角也没事,受伤的只有门框。后来工程部把办公室的门框调高了,他们不用低头了。”

博士娓娓道来。

“煌给我看过一张照片。你们的聚会,Ace和Sharp掰手腕,风暴眼跃跃欲试,Touch给他们当裁判,Outcast和Misery在围观。Logos和Pith在学术交流,Mantra旁听,Raidian在摸迷迭香的头。而你侧身对着镜头,和Mechanist碰杯。那张照片很模糊,光线也昏暗,但煌很宝贝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看向Scout,突然笑起来,“我都以为你是个扎着小辫子的精致萨卡兹。”

“……”

“后来阿米娅告诉我,‘Scout先生是短发’,我以为的小辫子其实是面巾在脑后扎的结。”

“Scout,我真的很喜欢你们的故事。”博士轻轻用后脑撞击椅背,“但我忘了很多事,剩下的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觉得…很熟悉,但也很陌生。”

“我知道我现在状态很不对劲,但我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你们了……Scout,你会觉得我在开脱吗?你会觉得我在逃避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吗?”

“没人有审判你的权利。……除了你自己。”

“然而我到死也没得出答案。我其实,真的可以忘。是人都会失误,把它当做一次严重的失误,判定Misery的牺牲是殉职,我可以把自己摘得清清楚楚,绕开道德对自己的折磨。可惜,我做不到。”

她站起身,用指尖梳理打结的头发,但效果甚微,反倒扯得头皮发疼。

“你们走后,知道你们的人越来越少。连我也只能靠别人告诉我你们的事,偶尔我会想起一点。”她低下头看靠坐在办公桌上的萨卡兹,试探着伸出手。他的面巾没带着,挂在脖子上,那个曾经被她误认为是小辫子的结被台灯的光软软地浸泡上柔软的色泽,被她抓在手里揉捏,“Misery走后,记住他的人越来越少。只剩我,阿米娅,凯尔希,医疗部的一些人,他的队员,他的同事,和被他救过的人。每一年号角和他救下来的孩子都会陪我祭奠他。”

“我不能忘。如果连我也不去记住你们,罗德岛还会有多少知道你们在乎你们的人……?”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Scout。我真的很在乎。我们本该并肩作战,而不是几年以后大家都死了才重聚。……这像一个梦,我至今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复活。这的确是一个,修复关系,得到回答的机会,但我在恐惧,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的指挥又一次出现失误,Misery他会怎么样?”

“……别小瞧精英干员,指挥官。我们都知道那次任务的失败不只是因为你指挥失误。你在复盘时候分明也写了,甚至列出所有影响到任务的因素。Misery无法独自解决所有的问题,政局,环境,人心,他做不到,谁都做不到。但只是纠正填补指挥官战术的错误和空缺,信手拈来。”

萨卡兹拉上面巾,站起身:“去把报纸还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不过首先,你得先去洗把脸。”


…Logos。

Logos……

——Logos。

萨卡兹睁开眼。Misery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同僚还带着那样式奇特的护目镜,却能看出他焦急的神情。

“外面一直在下雨,刮着风,你还开窗,当心感冒。”

闻言Logos看向窗户,暴雨打湿了靠墙的地板,淌出一大片潮湿的水痕,蔓延到了他的桌角,像一场小型洪灾。

Misery正踩在那片水痕上,湿掉的靴底在办公室里留下了很多带着灰黑色的脚印,显然从外面回来后替Logos把文件捡了一遍。他收回搭在同事肩上的手,而另一只手底下压着原先放在Logos桌上但被风吹飞了的文件,那些文件多少都被雨打湿了,湿哒哒纠缠在一起,Misery小心地提着干燥部分把它们分开,摊在隔壁自己的办公桌上。

“没休息好吗?”Misery问,“在办公室睡着,你还是第一次。”

Logos没有回答。他站起身,从Misery手里分到一半文件。其实晾干文件只需他挥一挥手,咒术轻易就能解决这个浪费时间的问题,他的时间很宝贵,桌上还摊着其他文件,包括煌上交的上上次作战不小心损坏了居民房的检讨,以及萨卡兹古老历史的各种资料,他有很多事要忙,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心里有事,第三次把两份文件当做一份铺开的时候,Misery拿走了剩下的湿文件,让他坐下好好休息。

女妖没有推辞。他坐回办公椅上,指尖轻轻敲着扶手,“方才我做梦了。”

Misery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我’举办了一场葬礼。”

“……什么?”

“博士的葬礼。”Logos眯起眼,“Ace、Scout、Outcast、Whitesmith都不在。Misery,也没有你。”

雨声逐渐小去,一点一点,仿佛被扼住了咽喉。窗外雨丝绵密,铺成朦胧的一片,室内水汽潮湿,连阿米娅送煌的镜子都被雾气蒙住。Logos抽了张纸擦干净电脑屏幕上的水雾,直到Misery仔细摊平了最后一张文件的边角,Logos才听见他模糊地嗯了一声。


Scout推开门,打开灯,博士看见一堵纯黑的墙,它吞噬了所有灯光,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下来。

萨卡兹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人字梯,另一只手拖着一辆小推车,上面摆着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推车停下来时没放好的喷漆啷当一声摔倒在架子上,Scout放下扶梯,把它扶正,“工程部打算把这几面墙整修一下,反正Mechanist没说要做什么,也没说要改装,我索性把活儿要过来了。”

“指挥官,你会画画吗?”

他扔给博士一瓶喷漆,女人还在对墙发呆,险些没接住。

博士拿着那瓶白色的喷漆,迟疑地摇了摇头。

“无所谓。给你一面墙,想做什么都可以。”Scout把推车往她的方向推了一下,动手支起人字梯,“随便什么,都可以。”

博士又抬起头,打量那堵漆黑阴沉的墙壁。它像一个昏天黑地的夜晚,浓厚的黑暗侵袭了整片夜幕,透不出一丝光明,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瞧不见踪影。

一个夜晚。漆黑的夜晚。

她放回那瓶白色喷漆,转而抽出红色。Scout扶她爬上人字梯,博士望着那片夜幕,将它变成记忆里最绝望的那天。

一个夜晚。血红色的夜晚。

她身上似乎还溅着萨卡兹的血,温热的,湿润的,洒在脸上,喷在身上,不受控制地呕进怀里。被向后推开融进墙里的时候,她拉住了萨卡兹,但男人顺势松手,只留下惯常用的刀。视野一点一点变小,棕灰色的墙壁攀附着即将填满眼前的时候,她看见Misery又呕出一口血,手腕发颤地抹去唇边的血迹,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而后背过了身。

博士用力按下喷漆喷头,颜料被高压喷挤而出,涂在墙上往下滑落,像是被砍翻的人飞溅在墙上泼墨般的血。她往那面墙上涂了半扇血红,松开手,喷漆罐便被Scout接住。男人往上抛起一瓶灿金,正好飞进她的手里。

黑夜生来就是要被光明刺破的。

厚重的金色覆盖了斑驳的血红,它们骨肉交融,血脉相连,铺成大片大片炽亮、耀眼的晨曦。顶上没有被盖住的红色化作一轮初升的耀阳,傲然屹立天际,黎明到来,满室光明。

今天本来就该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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